◎我不想当算命先生   1994年我对《黄祸》做了一些修订,改动了很少细节,主要是把苏联改为俄罗斯,做了相应地名和情节的改动,其他方面都与原来完全一样。 照我的本意,把苏联改成俄罗斯都不是很有必要,因为我从来没有把《黄祸》当成“预言小说”,我也不想成为一个预言家。如果现实真按照我的描写兑现,倒会使我毛骨悚然——我成了一个什么?当年苏晓康作的序言把《黄祸》称为“寓言小说”,我觉得更为合适。我要讲的是故事之下的东西,不是故事本身。我与苏晓康至今未曾谋面,也未有过联系,但仅从“寓言小说”之称,我已经感到他是一个知音。   ◎《黄祸》的主线是什么   《黄祸》故事里那些党派斗争、诸侯分裂或美苏大战等都是笔上生花,在稿纸上过主宰世界命运的瘾而已,真正推动着我写下去的动力——也是贯穿小说的脉络——是我对中国社会深层危机的忧虑。纵观今天中国的现实,一是人口最多,二是人均资源最少,三是欲望最高,四是道德水平最低,这四项中的每一项单独论都算得上够严重的危机,四项凑在一起,又是“四最”,可想而知会造成多么巨大的失衡。正是这种失衡,是我眼里中国最严重的危机所在!即使《黄祸》表面描述的那些危机全都没有发生,都是错的,这一深层危机却一直是严峻而现实的存在。 《黄祸》出版至今的十年,四个“最”的走向如何?首先中国人口又增加了上亿,人均资源因此更少,生态也遭受更多的破坏,中国人的欲望有增无减,社会道德却继续江河日下,因此四个“最”更加“最”,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更加失衡。这说明《黄祸》描写的深层危机没有消失,而且仍然在发展,那么《黄祸》描写的灾难就仍然有可能发生,不同的只是灾难由什么引发和表现为什么形式而已。没有《黄祸》那些故事,也会有别的事使那深层危机浮出水面。   ◎故事还可能继续   其实《黄祸》故事中使用的元素这几年已经有不同面目的出现。《黄祸》开篇写的是大水,98年长江不是发了大水吗?波及两亿人口,造成两千多亿的损失。那灾难的背后原因就是人口过多,砍伐森林、围垦湖泊、堵塞河道等,造成了生态的失衡。 《黄祸》中发水的是黄河,98年的黄河却是一大半时间无水入海,那当然也是一种生态灾难。黄河断流的天数91年是16天,95年122天,97年226天,断流长度也从131公里增加到704公里。危机加深的速度是惊人的。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断流的意象比发水还令人沮丧。黄河近年没发水跟北方持续干旱有关。其实黄河自身的泄洪能力早已惊人下降。98年花园口1号洪峰的流量仅为58年的21%,水位却超过58年0.56米。下游黄河有几百里高悬空中(高出河南新乡20米,高出开封13米),一旦遇到洪水决堤,破坏将难以估量,成为推动危机爆发的引信完全可能。 设想未来,如果中国发生动乱,导致生产萎缩,这块土地无法再养活如此多的人,被求生欲驱使的中国人就一定会走出国界,走向世界。现在只是为了挣多一点钱,他们都不惜冒死偷渡,将来面对的是生死之交,难道能指望他们坐以待毙?当年几十万越南人漂洋出海震动了全球,如果百万、千万、上亿中国人走向世界,将导致怎样的反应链条?最终造成什么结局?现在虽然无法预料,但可以确信那必定是致命的。 人们认为《黄祸》中与今天最不贴边的是美苏核战。不错,俄罗斯现在沦落了,但它仍然掌握着一个足够把世界摧毁几次的核武库。一个掌握着致命武器并且充满挫折感的巨大穷国,有可能比原来还可怕。说它穷,已经不得不卖家底,但你看它卖的都是些什么——苏凯战机、宇航设备、航空母舰……这样一个国家,谁能断言它将来会毫无作为? 我则在祈祷,《黄祸》中那些元素的再现到此为止,后面那些可怕的故事千万不要再继续成为现实。   ◎稳定之下的危机   十年来,我的内心没有随时间的过去而放松,反而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劫难正在逼近。无疑会有人认为我把问题极端化了。我说中国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但类似的说法历史上从未断过,中国国歌的歌词也有“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哪个年代的忧国之士不曾担心中国要亡?鸦片战争面临的列强、民国初年的军阀混战、日本占领大半个中国、还有文革,不都好像马上就要没有明天?可是中国都一样过来了。今天谈论的中国危机,是不是还会像过去一样,不过是一种当事者迷的过度解释,中国还是会安然过去。毕竟几千年的历史航船都走下来了,怎么会偏偏就在今天触礁沉没? 对此,首先应该谈的不是危机,而是中国目前为什么会这样稳定?如果真存在那么严重的危机,为什么现在看到的现象是相反?而我恰恰在这种稳定之下,感到着最大的危机。 今日中国除了政权以外,没有任何有组织力量可以在整体上对社会进行整合。政治反对派、意识形态、国家化军队、宗教、公民社会那些任何完善社会所不可缺少的整体性整合机制,不是已经死亡就是被铲除,或是在压制下无法生长。唯一的整体整合力量只剩下政权。中国社会在这种情况下前所未有的稳定一点也不奇怪的,因为在这个社会当中,除了政权本身,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凝聚社会,引导人民,足以对政权形成挑战。一切都只能在政权的指挥棒下运行。 所以,当今中国的基本状态是这样的:一方面是社会自由度扩大,出现了很多新的空间,原来那种社会分子之间被强加的刚性连接逐渐解除,但是并没有新的组织化形式取而代之,随之而来的是社会越来越散漫,虽然人人都在钻营,但都是一盘散沙的个体行为,或局限在很小范围的整合。另一方面,政权以行政化的方式控制和管理整个社会。形象地形容这种状态,就是一只政权的桶装着十三亿人的散沙。散沙内部进行着活跃而无序的分子运动,而桶因为失去信仰的凝聚也已经“脆化”,从毛泽东时代的铁桶变成了今天的玻璃桶。当然散沙无论如何不会挑战桶,哪怕桶是玻璃桶,这就是今日中国在外人眼里显得稳定和繁荣的原因所在。 但是,这稳定并不是吉兆,却应该说蕴含着极大的危险。危险在于,万一一次意外的震动使那玻璃桶破碎了呢?——唯一的整合就会丧失,社会就会失控,那时的中国将会怎样,能够怎样呢?所有的危机将一同爆发,桶里的散沙也就会漫天飞扬,无法收拾。 不愿意看到这种前景,问题就成了政权到底会不会垮?如果它能够永远屹立,也就没有什么可愁。即使过得不太好,至少不会有大灾难。然而回答显然应该是否定的。不谈具体,仅从它自己尊奉的“历史唯物主义”,世上就没有永恒的事物,它自身当然也不例外。何况它的高度腐败、意识形态缺失、丧失民心等,都已经构成它可能垮台的因素。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它以自觉的死亡挽救中国,然而现实没有让我们看到那种前景的丝毫希望。   ◎我们能否逃出劫难   有人也许会说,CCP垮了难道天就会塌?车到山前自有路。历史有过多次大起大落,政权崩溃也层出不穷,不都过来了。不错,历史有多种可能,但今天中国与过去的不同是,以往即使其他整合因素都失去作用,至少还有一个“框架”在支撑,一个“底座”在承托——那“框架”就是文化,“底座”就是生态。 一个社会发生政权崩溃,只要文化结构保持完整,传统的伦理、道德、调整人际关系原则和价值系统还在,人们就可以在没有法律和警察的情况下自行维系,社会就仍然是凝聚而不是发散的,即使社会失去了政权的整合,也仍然可以维持基本稳定,获得一个缓冲时间以重建政权、法律等上层建筑,继而重新整合社会。 如果这种文化结构没有了,那就危险了。人们只要没有警察看管就相互损害,那么政权垮台,控制消失,人与人的关系就将以争斗为主,社会因此会进入发散状态,动乱将迅速放大,社会重新建立统一政权和有效法律的过程,将需要漫长时间。 如果那时人口不多,有一个好的生态,事情也不会到最糟程度。人们虽然不能同舟共济,共渡难关,至少可以分散到自然中去,各自找一块地耕种,找一片水捕鱼,或是找一片树林狩猎,总之能活下去,直到社会重新稳定,建立新的整合。而且在好的生态环境下有重新建立整合的物质基础,人们也有为更大利益而联合的可能,因此那种整合会从局部逐步向整体扩展,最终实现新的统一。在那种过程中,即使社会政治发生大变化,却不妨碍民族和文明的延续。历史上很多民族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然而不幸的是,我们今天面临的状况可能比过去任何时期都要绝望,今天的中国既失去了能够支撑社会的文化结构,又没有了能在最后关头承托社会的生态底座,一旦唯一能够进行整体整合的政权垮掉,就可能落入一个碎片化乃至粉末化的坠落过程。最终灾难非常可能是毁灭性的。人类历史曾数度发生过大文明的毁灭,我们没有理由盲目相信中华民族一定不会灭亡。 嘲笑这种担忧是容易的,但远不如正视这种担忧对中国更有益。“杞人忧天”顶多是白费了忧虑,而“不见棺材不落泪”却会在看见棺材时悔之莫及。前者的代价微不足道,后者的代价却是承受不起。生活常识经常告诫“以防万一”,那么哪怕未来发生危机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何止),我们也只用万分之一的力量应对,十三亿中国人中就至少应该有十三万人投入为危机做准备。而事实上有几个人?且都被视为“有病”。 悲观论者不一定全是在扮演糟糕角色。古人教导“临事而惧,三思而行,好谋而成”的慎行原则,就是要多考虑不好的可能。从这种意义上,悲观有其独特的价值。然而悲观论者面临一种悖论,人们如果听信他们的预言,做出了努力去防止,他们的预言就会落空,也就会因此被讥笑为杞人忧天。 所以万能的上帝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做预言时总要附加一个条件——就是人们全都不信。 最悲催的结果是:全民族奴化为劣等种族!被全世界冷眼和淘汰!在孤立无援中等待各种灾难,战争,饥饿贫困,来完成人口的大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