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七月十二日中午時分,巴黎的上空一片蔚藍,陽光灑地。我們專程來到法國,採訪被中國政府通緝的民運人士,包括吾爾開希和嚴家其等人,他們準備下午在巴黎召開逃亡後首次的記者招待會。
想不到,吾爾開希提前於民主女神像揭幕禮上公開露面。當我聽到陣陣的掌聲和叫喊聲:「開希,歡迎您。」我知道,我們又再在異地相見了。真是恍如隔世!記得最後一次在北京採訪他是五月二十七日,他和王丹、柴玲等一起在天安門廣場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四月廿七日為中國民主自由節,並建議同學撤離廣場。之後發生了「六˙四」屠殺事件,大部分學生領袖都是下落不明,直至六月底,才知道吾爾開希和嚴家其已安全逃離中國。
與吾爾開希前來參加民主女神揭幕儀式的是在天安門廣場上舉行婚禮的李錄。他們兩人為了掩人耳目,方便逃亡,都把頭髮剪得短短的。
吾爾開希穿著了一件黑色T恤、牛仔褲、波鞋。他後來告訴我,為了紀念六四事件中的死難同學和同胞,他以後都只穿黑色的上衣。他看來胖了一些,精神也飽滿,但是臉上沒有了笑容。他舉起那代表人民勝利的V字型手勢,向台下陌生的臉孔打招呼,我忍不住上前和他握手,說:「我們又再見了。」
正如吾爾開希自己形容,他這回是九死一生地逃離中國,因為北京政府正四處搜捕他們。
「逃亡的滋味並不好受,誰也不願意逃亡。在逃亡的過程中,我無時無刻不想回到自己的祖國。」吾爾開希這樣描述他當時的心情。
據吾爾開希憶述,六月四日凌晨,當他接到同學被打死的消息之後,由於太過激動,引致心肌炎復發,但是當時他不肯離開廣場,躺在英雄紀念碑的第三層。直至凌晨四時,最後一部救護車的司機要駕車離開,他被人抬進車裏送走。當時他差不多全身癱瘓。
離開醫院後,吾爾開希匿藏在北京幾天,並且想要再次出來,但給身邊的朋友勸止,因為據他們得到的消息,學運領袖一旦被捕,會格殺勿論。
「我以前曾說過,我拚坐十年牢,就算十五年牢我都願意,就是坐牢是堅持鬥爭,出來也是堅持鬥爭,但如果把我們打死......」吾爾開希停了一會兒,繼續說:「當時我知道,我在一定程度,不屬於自己,我是想出去,我說,他們通緝我,我不管他,我想出去。但是他們說不成,你不屬於你自己,你應該保存『吾爾開希』,不是保存你自己的生命。我說好,我聽了他們的意見,我覺得我有義務、有責任活下去,而且有責任把這場民主鬥爭堅持到底,有責任保存每一點點爭取民主的力量,包括我自己的生命。」
吾爾開希抵達香港,獲悉大陸大舉搜捕自七六年以來的民運人士的時候,第二次想放棄逃亡的念頭。
「我當時想,也很幼稚,我覺得應該回中國去,回到大陸去,在這種恐怖的情況下,出來是一種逃命,後來朋友告訴我,這不是逃命,這是繼續革命,但是我不喜歡『革命』這個詞。」
從吾爾開希這幾番話中,不難察覺到,得以逃出生天的民運分子,雖然比起那些死在長安街上,或者被捕的人僥倖,但是他們的內心,仍然是處於無止境的痛苦和悲憤,甚至連最摯愛的家人,也絕不想提起。
再者,他們肩負的擔子亦特別重,就如吾爾開希常說,他們這些活著的人,生命已不再屬於他們個人,他們的生命裏包括了那些為了民主,為了自由,為了美好的祖國而付出生命的同學和同胞們,他們必須要堅強地挺起胸膛、挺直腰板,活下去,直至中國得到真正的民主和自由。
吾爾開希和嚴家其等人的人身安全得到了保障,不過,相信在一段時間內,他們的行動不可能完全自由;回國的願望也不可能實現。
這批民運人士在巴黎安頓下來後不久,馬上聯同逃出來的萬潤南、蘇紹智,以及正在美國訪問的劉賓雁,倡議成立「民主中國陣線」,希望團結全球華人,繼續以和平的方式,推翻專制。而到了七月下旬,他倆更遠赴美國,出席第一屆全美中國學生學者代表大會,準備籌辦報刊和廣播電台,繼續促進國內民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