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目錄 作者 圖片區 申請基金 ENG  
 

學運始末
人物
專題
新聞界
文獻
八九民運大事記
二十年大事記
申請 "人民不會忘記"
基金
香港記者協會

公廁頂上 梁宙然


一夫當關。 冼偉強攝

別了!我的故鄉
我雙手提著行囊 帶著滿腔的憂傷
五月的天空下著雨
淋濕了戰火撕裂的村莊
是誰佔據了家鄉 是誰使我離開爹娘
是誰幻滅了我的希望
踏上了列車駛向前方

再讓我飲一口老家的酒
就好像那江水長流
再讓我看看這兒時的天堂
誰也無法改變這善良
再讓我撫觸那溫馨的泥土
也許這將是明日的戰場
再讓我吟一段古老的國殤
因為我將出發到遠方
                              《出發》

六月三日下午二時還在北京飯店胡亂的吃著午飯,忽地裏傳來中南海新華門發生解放軍放催淚彈的消息,而且一放就是五十多枚,使得他們可以順利「收回」在較早時「流失」在學生群眾手上的一批軍火。好幾個人受了傷。

三點多鐘,在人民大會堂西門外採訪軍民對峙的情況。六時許,由於公安人員到飯店中警告我們違反了戒嚴令,我們被逼暫停工作,商討對策。結果:管他的警告,工作第一……

晚上九時許,相識不過三、四天的一位幹部先生來電。

「梁先生,我剛到廣場那邊去了,今天的形勢不太好,恐怕會有事了。上頭要今天晚上絕不可以上街……嗯,我們明早再聯絡吧!小心。」

「你也要保重!明兒見。」心頭立即泛起了一片興奮,此行來北京採訪,終於看到政府如何處理這個結了。

趕忙把這個政府要在今晚動手的消息,告訴同事。

胡亂的又一頓飯,從外面回飯店時,遇上了數百個「落荒而回」的軍警,回到飯店才知道這些都是在十時左右,想開入天安門廣場的軍人,結果卻在東長安街上給群眾截回!

十一時,十四個同事聚在房間內,商量如何採訪政府的鎮壓行動,你一言、我一語,最後商定組成九人的採訪隊,負責廣場的採訪和拍攝工作。其他五人則在飯店內,從高角度拍攝,以及負責外勤採訪隊與香港之間的統籌工作。

九個人各自檢查了必需的用品:濕毛巾、開水、證件、流動電話、攝影機等等,趕在午夜前出發。

九個人浩浩蕩蕩徒步從飯店走往廣場,開展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採訪經歷。沿路上沒什麼異樣,但間或有一、兩個群眾趨前問我們:「哪裏來的?是香港記者嗎?」跟著就帶著非常誠懇的目光說:「對,多拍一些,把事實真相報道出來!」那一刻無人預料到殺機將至。

六月四日零時廿五分,到達了天安門廣場。廣場今晚特別混亂,大夥兒不知在忙什麼,卻顯出他們在備戰。我們幾個人商量,為了減低傷亡的可能,決定只留在紀念碑上十五分鐘左右,然後在附近尋找較安全,又可清楚看到廣場的地方,繼續工作。

在紀念碑上,剛開始拍攝,第一輛裝甲運兵車,便以示威的姿態,高速地由南向北掠過廣場的西側。廣場上霎時緊張起來,有人鼓噪、也有人飛跑追趕這裝甲車。

跟著,廣場指揮部立即廣播召集廣場上的學生,進行了整場運動中的最後一次宣誓;雄亮沉鬱的聲音響起:「……我起誓,我要用年輕的生命誓死保衛天安門,保衛共和國。頭可斷,血可流,人民廣場不可丟……」

學生糾察隊在學生的《國際歌》聲中,收集起同學預先準備好的木棒和汽水瓶;同學們一個一個戴上了口罩,作好負隅頑抗的準備。

零時卅分,廣播傳出學生領袖吾爾開希因心肌炎發作,需要找救護車送院治療的消息……

一分一秒過去,是離開紀念碑的時候了。這時,英文台的記者李奇,見紀念碑上外國通訊社記者沒有走的意圖,堅持要留下,務求將最新的消息發回香港,可是我卻不知為何,竟和他吵起來,給他罵是懦夫,沒有專業精神。好不容易才把李奇帶走。(儘管事後大家和解,這兩句話至今仍縈繞心頭。離開北京後,常自忖,當時是不是走錯了?今天可還有袁廿三的「事實」嗎?)

離開紀念碑後,便在附近打量,找個立足點好看看事情會如何。人民大會堂石階上?歷史博物館?還是毛主席紀念堂?都不成,這些地方不是一早已囤兵數萬嗎?軍隊還沒動手,恐怕我們已首當其衝了。

想了好一會,仍沒有理想地方,便在毛主席紀念堂旁花圃的休息椅上,靜觀其變。差不多同時,前門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又有學生和群眾朝那邊跑去。原來一批解放軍正從前門方面開進來。

沒多久,幾十個學生氣急地跑回來,還抬著兩個被打傷的士兵,邊走邊喊:「管他是不是士兵,救人就是了。」而且,還叫上前拍照的不要擋著去路。

如是者群眾一群一群來來回回的在我們面前經過,咱九個人七嘴八舌的談了一會,認為站在紀念堂外亦非妥當,當下又再往外找更佳的據點。終於,我們到了人民大會堂東南角的一個矮公廁前。

由於附近已無可落腳的地點,九個人再加上台灣華視的三人攝影隊及一個荷蘭籍的記者,十四人就互相摻扶爬上這小小的廁所頂,在約三百公尺外遙看天安門廣場與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情況。

公廁上滿佈碎玻璃片、碎石,但相對於西單、六部口、木樨地或東長安街上任何一個殺戮現場,都要安全上百倍,而旦也可以看到紀念碑上的情形。如是者,各人就開始統籌、現場報道、拍攝或後勤支援的工作。我則拿起了隨身的錄音機,記下了看到的事情。

一點廿分,前門那兒響起了連串的槍炮聲,跟著就看到一枚又一枚的曳光彈劃破長空。廣場一帶的人都很緊張;我們在公廁上的十幾人也不例外。

曳光彈在頭頂上響了三、四分鐘,忽然地面傳來槍聲與密密的步操聲。伸首往下看,赫然發現了一隊軍警正由前門向廣場操去,而且邊走邊放槍;那時候不知道這些軍警是否開始採取鎮壓行動,連聲就叫廁所上各人伏下,生怕有人會中槍。於是大家在廁所上,各自施展從戰爭電影裏學到的匍匐前進技巧,在公廁上由這邊爬到另一邊去看看地面的情形。

這幾百個軍警沒有直向廣場前進,只是集結在人民大會堂的東門石階上。群眾見軍警沒行動,跟著又圍攏起來,有些更拾起路旁的玻璃瓶或石塊,向軍警扔去;有些則點燃了路旁的垃圾堆。而軍警則間歇地放槍;或假裝向外衝,嚇唬人群。

跟著的一個小時,並無其他軍隊開入,而在公廁附近的群眾,情緒則開始平靜下來。不過,槍聲則不絕於耳。但在廣場的北面,卻開始惡化了。廣場北面的兩端,都燃起了熊熊的烈焰,焚燒了一輛裝甲車。更糟的是,飯店內的同事說,長安大街上,士兵肆意開槍殺人,平民屍橫遍地……

我們不曾目睹,卻都心裏難過。

兩點廿分,第二隊為數幾千的士兵,也從前門開入,在我們這所公廁前,轉到人民大會堂的南面去了。由於這隊士兵都把槍背在身後,態度也不是那般兇,附近的群眾把這些軍人團團圍著,在他們身旁大喊「打倒李鵬」的口號。由於氣氛看似緩和了,我們幾個記者就膽大大的,用手電筒拍攝和用這些軍人為背景,做了現場報道的錄像。

差不多同時,廣場那邊傳來了學生的廣播,先是呼籲學生將手上的武器交到廣場指揮部,同學只可以靜坐,迎接軍警到來,以維持連月來學生和平請願的精神。

不多久,陸續聽到六部口、西單及東長安街上士兵殺紅了眼,群眾雖有大無畏精神,但都前仆後繼地被殺。

這時廣場上的播音播出了這樣的訊息:「學生向潛伏在廣場上的便衣軍警勸說,強調學生這場運動是愛國民主運動,而非暴亂;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槍口絕不可向著人民,若他們向人民開槍就是犯罪。」

繼而,又播出了兩段消息:第一次是學生提出要跟戒嚴部隊談判;第二次則是四個絕食人士之一的侯德健,主動要與戒嚴部隊談,讓廣場上的學生安全撤離。

廣場上跟著響著的就只有戒嚴部隊的廣播。

廣場上的學生在悲壯的《國際歌》聲中,向紀念碑上靠攏,手拉手地在紀念碑的石階上。我們用望遠鏡看,只見紀念碑上黑壓壓的頭兒在鑽動。

時間在槍砲聲、呼喊聲與《國際歌》聲中點滴流逝,可一直沒聽到學生和戒嚴部隊的談判結果。

三時十五分,廣場的氣氛越益沉重。

由於飯店那兒傳來有公安人員到房間搜查底片的消息,我們第一件事便想著如何保護拍下來的錄像帶。開始時我們把錄像帶藏在隱蔽處,然後繼續留在廁所上拍攝。可是,鑒於廁所實在太近廣場了,百密總有一疏,而且士兵清場時必會封鎖這兒,翌日也未必能取回錄像帶,必須另想他法。

公廁上,不知何時,原來已經聚集了十數個市民,他們有的在高談闊論;有些在破口大罵政府;更有些在用鎂光燈拍照……把這安全的據點,變成一個攻擊的目標!再者,軍隊用作鎮壓學生的不是橡膠子彈,不是催淚彈,更不是棍棒,而是嗜血的子彈。衡量過後,大家決定放棄這一據點,暫逃到附近的民居避避鋒頭。

三時卅分,大夥兒收好了器材,正分批爬返地面時,卻又碰上第三隊士兵開入。這隊軍人雖只有百來個,可卻是三批中最危險的,每一個士兵都緊握步槍,像是隨時要打人一樣,嚇得周圍的群眾四散奔逃,我們兩個最先到地面的同事,也逼得拋下器材,躲到公廁內去,在公廁上的,也嚇得慌忙伏下,只偷偷從天台邊緣窺看情況。

猶幸這隊士兵很快在眼前消失,大家急忙從天台上又扶了兩人下去。怎料,大會堂南門那邊又忽然傳來群眾走避聲,大家再一次慌忙跌伏地上,這一次卻是杯弓蛇影,只是一輛救護車駛過。吁,這車子真要命!大家又再趕忙爬下去,最後點人數時,發現少了一個人!這次是謝志峰,他仍然站在公廁上,叨叨地跟香港做直播報道,大家在下面為他發急,好不容易把他拉了下地,大家就往大會堂南門處走。

我們都想著遠離廣場,便可舒一口氣,誰料南門石階上原來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大家沒說一話,都明白只要稍有差池,便會……於是提心吊膽地快步走過士兵的槍口前,結果,一行人安全脫險。

好不容易,在距廣場不遠處,覓得一處民居暫避,想不到這平日不外十分鐘的路途,會是如斯漫長。

歇了一會,從路人口中,知道廣場那邊的燈光剛滅掉,看看腕錶是四時正,心想軍隊要開入廣場了。儘管大家都想到外頭去,但只能倚在門前,豎直耳朵聽廣場那兒的動靜。

四十分鐘後,聽到廣場那邊重開電燈了,而侯德健也成功說服了戒嚴部隊,讓學生無條件地安全撤離廣場,由東南側封鎖線一處缺口退往東交民巷去。

在民居裏,大家都忐忑不安,惦念著學生的安危。經過商量,我們在四時五十分左右,再走向廣場查看。

走到大路口,只見大街旁聚滿了群眾,在大會堂南門與我們曾棲身的公廁所在地,站滿了解放軍,把廣場重重封鎖著。

而在南面前門那邊,數十輛軍車開往毛主席紀念堂東南方,不多久就在那裏傳來了綿綿不斷的槍砲聲。心裏盤算那兒發生什麼事,而謝志峰又開始他的現場報道了。

這時兩個平民走過來,輕聲問是不是香港的記者,隨後遞上了一顆兩吋長的步槍子彈,說是軍隊射殺群眾時拾得的。他倆還七嘴八舌地說士兵怎樣開槍打市民,他們看見一個老頭兒,躲在路中的警衛亭,吃了一顆子彈……

在街頭拉著一些人,追問他們有沒有看到廣場的情況。怎知一站著,就

圍攏了人群,你一言、我一語,都沒法聽清楚誰說了什麼。還在街頭聊著時,忽然大街上響起了密密的槍聲,群眾四散奔逃,情急之下,把幾個同事連忙推進一個小院子裏。

在小院子的天井裏,十數個人面面相覷的站著,討論外頭的事;嗅著火藥的硝煙與感受著催淚氣的刺眼味道。隔了一會,外面靜了,才探首到外頭查看,跟著趕快回到棲身的地方。

外頭的槍聲仍然卜卜地響,間或混雜了幾響砲聲。又過了幾個小時。天色逐漸由灰暗吐白,我們看看時間,已經接近七時了,學生該離去了吧!於是我們又走到廣場那邊去,膽子大的幾個人都跑到封鎖線前;與士兵相隔不過兩呎的地方,察看廣場那頭的情形,可是在封鎖線後,我們只見一堵布帳篷。

這時身旁有人蠢蠢欲動,大家見勢色不對,連忙急步離去。這時碰上了四個情緒極激動的學生,原來他們都是剛離開廣場的,於是分頭把他們帶到附近的胡同裏,讓他們平靜下來,並且問問他們離開時出了什麼事。

這幾個學生,有的是在歷史博物館前勸阻軍人,有的是在西單堵軍車後回到廣場的,也有一直在廣場上坐著的學生。他們都說差不多的事──廣場的燈一滅掉,就有士兵衝上紀念碑上,分別拿棒子或步槍痛打學生,硬生生地打出一條「血路」。士兵衝上紀念碑後,立即把所有錄音機都砸爛,似乎不讓任何人留下紀錄。……然後士兵不理學生是不是已經提步撤離,仍拿著棒子在後頭狂打學生。跟著,學生看到坦克車駛進了廣場,不理廣場上的帳篷內還有沒有學生,就朝著帳篷輾過去,而且是來回地在帳篷上輾過……

在西單堵軍車的說,親眼看到一個同學中槍,子彈穿過身體出來時,身體都「爛呼呼」了……

這幾個學生邊說邊哭,途人好不容易在附近弄來了一碗開水,讓他們喝過定下神後,連忙就由好心的途人帶走了。

同事想著學生的話,都沒發一言。

這時又遇上了一個曾在公廁上的中學生,當時他並沒有跟我們一塊離開那兒。從他口中知道,我們「逃」出了公廁後,不消十五分鐘,那處被解放軍發現,跟著還衝到廁所上放槍掃射,而他見勢頭不對,便跳樹逃生,避過了災難。

六月四日早上,大伙兒像沒了動力的木偶,提不起精神來,只想著怎樣與飯店的同事會合,可是飯店那邊傳來長安街頭仍有殺戮,暫時只得躲在民居中。

六月五日,經過一整天,仍想不到脫險的辦法,又擔心再逗留,會對民居的主人帶來危險,於是知會了飯店的同事,打算冒險由民居,逃往最近的民族飯店避一兩天。

民居的主人倆由於擔心我們途中會出事,不顧自身的安全,硬要冒死帶領我們走過胡同小巷,越過不斷有士兵槍擊平民的長安街,到達飯店才肯與我們分手……

我們一抵達民族飯店,竟看見我們的計程車司機在等我們!原來他們在昨天已嘗試繞道找我們,但多次在路上給士兵槍擊,險些沒命才被逼放棄營救的打算。到今天,他們知道我們要到民族飯店,又再嘗試找路來接我們。

好艱難回到北京飯店,同事與行家恍如隔世。幾小時後,在極不願意下,放棄北京的工作,訣別數以百萬勇敢的北京市民,帶著滿眶熱淚離開了北京。

寫於八九年七月六日    

上一頁     返回頁首    下一頁
主頁 目錄 作者 圖片區 申請基金 ENG  

香港記者協會 © 2010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