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上,市民紛紛中槍。 陳木南攝
如果這是最後的一槍,我願接受這莫大的榮光。哦!最後一槍。不知道有多少,多少話還沒講,不知道有多少,多少歡樂沒享。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和我一樣,不知道有多少,多少個最後一槍……
是崔健去年的作品。去年沒有人想到今年六月血洗北京的荒唐事;去年寫下的這首歌,卻這樣精確地反映倖存者的心聲。是的,我也願意這樣,相信千百個學生都願意這樣,假如這槍之後,能換取不再開槍,就讓這槍射進我的胸膛吧。
可是,我捱的是最早一槍。血,流下;人倒下;耳畔仍迴盪卜卜槍聲。在醫院,在飯店,到處聽聞突如其來的槍響。數不盡多少槍?劊子手,何時纔是你的最後一槍?
六月三日晚十時多,我與住在古城的一位朋友通電話,他告訴我西面聽到槍聲。
六月三日下午二時多,軍警在六部口放了催淚瓦斯,不僅激起民眾憤怒,更令人心情萬分沉重。武力鎮壓開始了,清理廣場的時刻到了。無知、無恥的當權者,究竟會使出什麼手段?自從戒嚴令以來,每夜傳出軍隊進佔廣場的消息;我的腦海也不時浮現恐怖的想像:軍隊衝進廣場放催淚瓦斯、拳打腳踢;數百部卡車駛入廣場,軍警抓起學生扔上卡車,強行搬走……
如今我多麼希望就是這樣。
朋友告訴我聽到槍聲;不久外電亦報道軍隊在城西放了槍。我想衝出去採訪,可是又不曉得在如此危險的處境該如何採訪。在北京飯店露台上觀察至夜裏十一時多,看長安街上騎自行車的市民不斷湧往建國門,看群眾在街上擺設路障。忽然,驚心動魄的事發生了,一部裝甲車自西向東,衝開街上密集的群眾,衝破建國門路口的人牆。人潮在「轟𠾐」巨響中驚散,路障亦東歪西倒的。這是第一次在北京市中心出現的重型軍事裝備。
形勢越來越險峻,我感到有責任、有需要跑到現場去,實地觀察。於是與兩名行家,組成「採訪敢死隊」,帶備防催淚瓦斯的濕毛巾,輕裝簡履,一起出發。
北京飯店早已緊鎖大門,我們翻過鐵閘,跑小步趕去天安門,不管是馬路上、路旁小徑或草叢,都是人。不怕死的人啊!你們知否戰亂即將發生?
他們真像不怕死。裝甲車一次又一次地衝來,他們不僅不閃避,還追著裝甲車來拍打,那怕只有石頭、竹枝,也要扔向那鐵甲車身。我站在天安門城樓東側邊上,看著裝甲車衝來衝去撞人,救護車跑出來團團亂轉,形勢已是驚險萬分。
四日凌晨一時十分,裝甲車再一次由東面衝到天安門,群眾同樣趨前追打。這次它衝不過路障了,帶著一段矮鐵欄,窒礙地前行了幾步,洩氣地停下,屢發引擎無效,終於動彈不得。
我站到護城河邊的圍欄上,遙望群眾攀上車頂,打破鐵蓋,放火燒車。
由李鵬宣布學運是動亂,楊尚昆調軍入京以來.,所謂「動亂」的北京,一直是那樣和平,井然有序。甚至攔截軍車的市民,對軍人也沒有一點敵意,還憐憫士兵受困捱餓,不斷送飯送水。是誰逼出六月四日凌晨這一幕火燒裝甲車?殘暴的當權派,不斷挑釁、施壓,出動軍警、重型軍械,怎不激起民眾的憤怒?
火光、烈焰,令人神思迷惘。由於群眾圍住裝甲車,我看不清楚車上的人有沒有被活活燒死?有人說看到人放出來了。
一時四十五分,西面傳來清晰的槍聲。這時街上瀰漫一種詭異、但是熾熱的氣氛,在那樣的情境下,令人滋生投入感,越是發生事故的地方,越要去。是啊,聽到槍聲,還不走避麼?沒有,不僅不避,我們更向西前行。
當然,我們向西行,更因為我們不相信軍隊向群眾開槍。人民軍隊啊,怎會射殺人民?
我們由城樓東側走到城樓西側,來到盡頭,已被前面人牆擋住去路。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攀上燈柱石墩,熱熾熾的火光,映照出眼前冷森森的景象:數百士兵,手持槍械,或坐或立地排成陣勢,對峙於人民大會堂北面的長安街上。我們前面的人牆與這些士兵靜靜地對望,士兵持槍的姿態,無疑是一觸即發。
我驚呆了。在槍口之前,投入感失去了,瞬即萌生逃跑意念。我環視四周找尋逃生之路,尚未警覺前面的人忽然散去。
什麼事呢?我們真是太不夠敏感了,眼前一隊墨綠色的整齊隊伍,是這樣快速地朝著我們步操而來,我們竟是到此刻纔看見。這是一隊抱槍在胸、頭戴鋼盔的防暴警察。怎麼辦?周圍的人都已經開始奔逃,有幾個人一面跑一面招手叫我們趕快走。
軍警進攻天安門了。我沒有看到外圍死、傷有多少,但此刻我站在廣場的邊上,軍警進來了。凌晨二時零五分。我們趕快跳落地面,向著東面往回跑。拔足飛跑,可是我們跑得這樣慢,他們步操這樣快!我們該一直往東跑回飯店,還是先躲在大路旁的草叢中?
跑到城樓中間,身旁的行家建議躲入城樓腳下,於是我們跑上金水橋。纔跑了幾步,發覺所有群眾都在大路上往回跑,我們顯得極其孤單。還是跟著群眾一道撤退吧,我們又從橋上跑回路上。
剛跑到橋頭,忽然眼前一黑,右腦劇烈疼痛,濡濕黏液滑下臉頰。中彈了!我還未來得及識別槍聲,他們已開槍。沒有發出任何警告,他們開始掃射。頭顱發熱,鮮血直冒,我心裏湧起死亡的恐懼。不過理智支配著我馬上伏下,一趴到地上,背上又是一陣劇痛,又中了一槍!
我拉起外套抱著頭,大滴的鮮血滴在橋上,滴得這樣急,我甚至聽到那「滴答」的聲音。我已經看不見警察走到哪裏,亦不知道此際街上是如何混亂。我該起來繼續跑還是伏下躲避?跑,有機會再遭亂槍掃射;躲,可是那額上流淌的鮮血……
我為了採訪學運而流了血,最後還是學生跑回來救我,帶領我逃生。
軍警開到天安門的第一槍,我大概捱了這第一槍。這一槍之後,尚有成千上萬槍。長安街、廣場,在我逃生離去後,已看不到那混亂的情況。被清理得血肉模糊的廣場,直到我離開北京,也無法再看一眼了。
京城一下子掉入黑暗的深淵,無盡的災難籠罩著中華大地。長安街上的英靈,安息吧。廣場上遍灑的熱血,昇華吧。這一場血戰,已將我們的命運與國家命運,緊緊扭在一起;今後,不管中國是黑暗,是光明,我們都不會忘記,共和國的土壤有我們付出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