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從廣場東南面撤離 學生提供
天安門廣場,是記者採訪的焦點,也是這場民運的心臟地。我在廣場渡過了很多個日夜。六月三日晚十時,軍隊開槍鎮壓的消息傳來,我知道這夜外出是要冒生命危險的,但是絕食期間,到戒嚴之後,我每晚都去廣場,這晚我是不能不去的。
我與梁二早已約定,凌晨我們一起去廣場。廣場周圍組織了很多糾察隊,隨時出動到告急的地方增援。外圍傳來很多死傷的消息。形勢越來越緊張,廣場指揮部發出了最後一道命令,堅持和平、非暴力的鬥爭,請全體留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市民和同學向人民英雄紀念碑齊集。
在前門的方向,不斷有訊號彈發射過來,這橙紅色的火花,伴著爆炸聲、槍聲、威嚇著紀念碑下面的祖國孩子們。他們卻不懼怕,還在廣播中表示絕不撤退,要以鮮血對抗獨裁者的殘暴,要向歷史宣布繼續不屈不撓的鬥爭,要呼喚新生命,讓同學們站起來。
一位全身染滿鮮血的同學,氣急敗壞地跑到廣播站,說他把同學救去醫院,已有十七個同學死了,不能夠不反抗了!但是,廣場指揮部為了貫徹這場運動的和平請願精神,不單沒接納這同學的意見,還呼籲同學和群眾放下手上的武器,絕對不能動武。
我去外圍了解情況,沿途見憤怒的市民向一部載滿解放軍的公共汽車扔汽水瓶。又聽到從人民大會堂傳來戒嚴部隊指揮部的緊急廣播,表示廣場已經成為極少數人製造動亂、傳播謠言的市場,戒嚴部隊為恢復首都正常秩序,決定立即對天安門廣場清場。
緊急廣播不斷以宏亮的聲音,呼籲所有人必須立即撤離廣場,戒嚴部隊有權對違抗者採取一切手段予以強行處置,後來廣播又將首都發生動亂,升級為「反革命暴亂」。儘管廣播不斷地在廣場上迴盪,但聚攏的學生、工人和市民仍沒有散去,一些人更跑去有軍隊的地方,把士兵團團圍住,企圖作最後的游說和堵截,而且還有學生糾察隊隔開市民和士兵,維持秩序,制止衝突。
我在大會堂東門對開的馬路蹓躂,看見長安街城樓一帶有多個火頭。本來想沿長安街到大會堂西面,看看是否駐有重兵,但是走至路口,便發現由裝甲車開路的大批車隊和士兵已殺到,而且不斷向著東面開槍。
長安街上的人群四散躲避,我也只得後退,躲在一個站崗亭的後面。很多子彈在頭頂和附近飛過,把站崗亭的玻璃擊碎,身旁有人倒下,幾個不怕槍彈的人上前救他,一位國內記者在我旁邊拿著錄音機口錄現場情況。槍聲停歇之後,他還拖著我的手往後跑。
已經是凌晨二時了,噩夢成了事實。這隊兇狠、精悍、無情的「人民子弟兵」竟真的向人民開槍了,他們不知在長安街上殺了多少人,才開了這條血路來到天安門。
人群總是不死心,往後跑了一段路,見槍聲一歇又再往前衝。雖然敢於往前衝的人明顯減少,但仍有不畏死的人向軍隊擲磚塊。
學生把血流如注的傷者運到救護站,地上血跡斑斑。我看到學生拿起木棍、鐵枝戒備,看到很多同學都戴上口罩、頭盔迎接即將來臨的鎮壓。
朝東望去,又見到大隊士兵由路口往歷史博物館方向跑去,很多士兵聚在歷史博物館。另有大軍由西殺到,佔領了北面城樓。廣場西面的人民大會堂門前,早就有軍隊駐守。只有南面似乎是較為平靜,人群亦聚集得比較多。
侯德健等四名絕食者作緊急呼籲,希望解放軍停止使用武力,因為人民手無寸鐵,只不過是和平抗議,又表示願意進行談判,他們會勸服同學立即撤離廣場。
呼籲在三時許從人民英雄碑上的喇叭傳出來。到四時正,廣場上的燈全部熄滅,恐怖的氣氛籠罩住整個廣場,殺機在四周埋伏。我想到我可能會真的死在廣場上,所以摸黑到一個帳篷前面,問同學可否借一張銅床給我坐下,而帳篷內還有同學在休息。我亮起電筒在筆記本上寫下遺言,我的命運已經跟學生連結在一起,我不怕死,我肯定自己是做對的,能夠經歷這場悲壯的歷史時刻,個人的生命早已消失在大時代的洪流中。
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在廣場的東南面還走進來一大隊市民和工人,他們喊:「中國人,站起來。」
紀念碑上的喇叭,又傳來侯德健的聲音,表示已經流了很多血了,不能再流下去了。現在已經取得了這場運動的勝利,廣場上的所有人都是民族的精英,都不怕死,但是死要死得有價值,所以他和另三位絕食者,未經同學的同意,作了一個決定,與戒嚴部隊接觸,並且取得他們同意,讓全場的,所有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們,平安的撤離廣場。侯德健強調,希望工人們、同學們、市民們想一想,然後才作決定。
但是,侯德健的話還沒完,廣場上已有人大喊:「不撤!」然後另三位絕食者,周舵、劉曉波和高新相繼發言,勸說同學要保存下來,別作無謂犧牲,又表示戒嚴部隊得到上級的死命令,在清晨前會不惜任何代價清理廣場,不過他們已同意在南面留一條通道,希望同學們有秩序地撤離,又希望大家能夠做到少數服從多數,冷靜地做決定。
後來,侯德健等四位絕食者又表示,要看到所有人離開,他們才會離開,又再呼籲大家為中國未來的民主保留力量,應該有秩序地撤離。
四時四十分,廣場上的燈重亮起來。工人自治聯會的代表也通過喇叭發出呼籲,表示戒嚴部隊毫無人性,向人民剮了一刀後還有第二刀。一路來的槍殺已經流了很多血了,大家不能心存幻想,堅持留在廣場只是無謂的犧牲。
正當廣場上的學生還在思考撤留的問題時,第一批戒嚴部隊已經潛進廣場,越過廣場上的帳篷,向紀念碑進發,喝令同學坐下。我在紀念碑下的東北角,看見這批持槍的衝鋒部隊,直迫上第三層,不斷聽到槍聲,然後學生和市民都大喊:「人民軍隊,不打人民!」
戒嚴部隊緊急清場,通告的廣播掩蓋了紀念碑上學生的廣播。廣場上的學生圍住人民英雄紀念碑,還不知道撤離的決定如何,士兵便已佔據紀念碑第三層階,把坐在梯階的學生趕走,士兵不斷開槍,又往掛在紀念碑上的喇叭狂開槍,把紀念碑射到迸出火花。群眾激動地喊:「不許打紀念碑!」
學生向東南方潮水般撤退,我則朝西走,在最前線的坐著的學生面前經過。就在紀念碑的北側,遇到馬少方,他坐在第一排,叫我趕快走,後來還拉了我進入他們的隊伍中,叫我提防戒嚴部隊會放催淚瓦斯。
五時正,我們看到裝甲車、坦克車迎面駛過來,輾毀所有的帳篷,遠處已看不到民主女神像,大抵女神被推倒了,寧死不屈的學生會否還留在帳篷內,已經輾斃!?
啪啪的槍聲響過不停,坐在馬少方旁邊的楊朝暉喝令我向後撤,要同學讓路。但是他們這般勇敢地面對駛近的坦克,我又怎能撤?更何況,我已決定跟他們一樣,把生命豁出去的。
感覺是一片混亂,不斷有槍聲,到底是向天還是向人?到底是衝鋒槍還是機關槍,我都分不清。其實,士兵是穿迷彩服,抑或是普通軍服?戒嚴部隊中,到底哪些是解放軍,哪些是防暴警察?有履帶的哪些是裝甲車,哪些是坦克車,我也分辨不出來。此外,我跟學生一樣,天真地以為政府的鎮壓只會用催淚瓦斯,於是準備了濕毛巾,難以置信的是真槍實彈已經殺了許多人,學生和市民還有退路嗎?
坦克和裝甲車後面,湧來一隊全速前進的士兵,直壓向學生,用木棍打學生,驅趕學生。本來在南面,已有學生有秩序地撤,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士兵已經包圍住學生,坦克和裝甲車堵住了撤退的路。很多學生都捱過士兵的棍打,人擠人在窄窄的退路上不知應怎樣撤。
我被推倒在矮灌木叢中,有同學也給擠倒壓過來,秩序很亂,他們往邊擠,我則爬出去,士兵在面前要打,我跑,在跌倒時捱了兩棍,沒事,還可以跑,不過,很多人卻頭破血流,負傷而逃。
逃出來的,很迷惘,同學都哭了。跟著大隊向南撤,隊伍很凌亂,後面還有同學跑出來,我又再碰到馬少方和楊朝暉等幾位同學,他們手拉手,心情凝重,招呼我並肩前行,突然間楊說:「我不走了!我不能離開這兒,我要死在這裏!」馬不許他激動,與另兩名同學強行把他扶走。
再前行到東交民巷的路口,我就跟他們分手了,一別之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重逢。患難中,他們可以說救了我一命,儘管大家都曾以拚搏之心去面對政府無情、血腥的鎮壓。
寫於一九八九年七月九日
編者按:作者是最後一名撤離天安門廣場的香港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