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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食日記 劉大北

五月十三日 星期六 晴

中午,來自北京十多所高等院校二千多名自願參加絕食的同學,組成「絕食請願團」,在北京師範大學集合,吃過一頓「最後的午餐」和宣讀了絕食宣言後,大隊於下午二時出發,往天安門廣場開始無限期的和平絕食請願……

下午四時,同學們抵達廣場,不久周圍坐滿了來自北京各高校的聲援隊伍,形成了一個保護圈,外圈聚集了市民。當他們知道同學在絕食請願要求為「四˙二六」社論平反與平等對話時,一個市民說:「哎喲!這得餓到什麼時候去?」他勸學生們別太認真,別餓壞了身體……

市民和部分學生還圍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自由論談,大的有幾百人。演講人手持話筒,批評黨內和國家機構一些官僚腐敗、官倒、剝削的現象,他們還列舉實例,人群則不斷發出怒罵聲和掌聲。一位中央機關幹部還大喊:「公民們,我建議大家為我們民族的根本利益,想想,中國的希望。」「對!」
市民齊聲地回應!「我們的希望在哪裏?公民們,我建議拿出你們的能力來,那怕是一分錢,拿出來!我為你們鞠躬!」也有數人埋頭在一起,冷靜的對中國民主化進程各抒己見。「……七十年前我們就喊打倒貪官污吏,到了今天我依然在喊,原因是什麼?就是國家體制沒有體現出民主,導致官僚官倒的出現,如果沒有民主的制約作用,再過七十年,我的後代還會喊打倒貪官污吏。」

各高校的聲援隊伍陸續來了,天津南開大學五百多名學生,徹夜騎單車趕來北京。《國際歌》,《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聲在廣場上迴盪著。

這時我的神經、皮膚、縮得緊緊的,心在強烈地震動著。眼淚,千萬別流出來!忍著!同學們,我和你們在一起堅持著。在你那張有抱負,有理想,發放著熱情的臉上,我看到了中國的一線曙光。「學生萬歲!」一群原本是圍觀的市民,喊出了這句發自內心的口號,來表示對同學們的支持,當天廣場上最少聚集了十幾萬人。

五月十四日 星期日 晴

凌晨十二點三十分絕食團指揮部一項緊急通知,說得到消息,當局正在調集大量武警公安,隨時準備行動。但這段消息公開後沒有引起騷動,大家早有這個準備。這次運動的最大意義是用和平的方式請願,在任何情況下要理智、克制。

北京醫學院和北京醫科大學組成絕食救援隊來了。

真冷!北京的天氣,白天二、三十度,半夜只有七、八度,只穿一件背心,一件單外套,真夠嗆!我走到一群同學身邊坐下,他們是北大的老師和研究生,一坐下有人就說「冷啊!靠近點!」這樣我就留在他們身邊。

已是凌晨兩點多了,廣場上大部分聲援的同學,和市民離去了,但仍有兩、三萬人在廣場和絕食的同學在一起。

兩點四十五分,北京市長陳希同、教委主任李鐵映、北京市委書記李錫銘等領導來到廣場,引起了很大混亂,同學們一湧而上,喊著要話筒。李鐵映首先發言:「同學們要遵照紫陽同志的講話精神,冷靜、理智考慮問題。能夠盡快的回去,我們會按照中央的精神……」「少廢話!」人群怒罵,「只有對話才能解決問題」,「對話!」「對話!」「平反!」「我們要平反!我們不要空話,我們要社論!」在同學們的呼喊聲中,幾位領導人顯得很不自然,有些無奈……

陳希同接過話筒說:「同學們,國務院已經決定十五號對話。」同學追問具體內容,一時蓋過了他的聲音,當大家靜下來,他繼續說,「同學們要相信紫陽同志的講話,冷靜、克制,以法律允許的方式解決問題,要相信領導的講話,中央的精神。」……「我們不相信!」「問題都會在對話後得到解決,你們盡快回去!」「欺騙!」「我們不相信!」在這些怒喊聲中,陳希同等人結束了講話。在學生和保安人員護送下,他們狼狽離開。

不久,廣場上的喇叭又呼籲同學回校。「同學們,我是北京師範大學的劉曉波(他是講師),大家不要拿同學的生命開玩笑。同學們要珍惜這場運動中取得的成就,我們能避免流血,就避免流血,今天的民主不是用流血換來的。今天學生自治聯會的成立,證明了這點民主程序,已經到了有組織,有策略地解決問題的階段,我建議鞏固這成果,我提議要求給學生運動平反,要求平等對話,假如我們不理智的把事態擴大,這就會失去達致這兩個要求的希望。我希望大家在十五號前盡量克制,說真的大家在這靜坐、捱餓,我的心在流血,我不希望學生付出更大的代價。用流血換取民主不是現代的民主意識,這帶有一種中國傳統的農民仇恨的心理,現代民主需要的不是仇恨,是妥協、寬容,是對話,是多元化……。」

同學們沒有離開廣場,當一切爭論停止、已經是清晨五時多了,東方開始出現了淡淡的紅色,天快亮了。大部分同學都躺在冰涼的地上,有的還在低聲議論;各校的旗幟,在冷風中呼呼的飄揚。此刻,我想剛才劉曉波的講話有他的道理,但是我們就這樣離開廣場嗎?政府一次又一次令人民失望,同學在實質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前是不會離開的,絕食宣言明確表明這次運動的立場、原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今日是星期日,北京大部分市民放假。中午,廣場上聚集了十幾萬學生和市民,氣溫已上升至三十度,在猛烈的陽光下,有些同學暈倒,救護車的警號響遍了長安街。

晚上十時左右,絕食團代表之一吾爾開希向大家匯報,在統戰部與該部部長閻明復和李鐵映談判的情況:「政府表示平反『四˙二六』社論是不可能的,我們已到了無可再談的地步。同學們,我們已把他們迫到死角了。他們還是叫我們回去廣場勸說同學撤離,我說無這能力和義務。」

他續說:「同學們可以放心,這晚政府是不會派警察來,據我所知,中央某些領導人甚至希望這大亂,最好來點打砸搶。我個人主觀願望,希望能撤出去,我不多說了,如果大家認為我是學賊,我甘願捱打。」這時絕食指揮部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最後還是決定堅定到底,不撤出廣場。

五月十五日 星期一 晴

天亮了,廣場上的風很大、很冷,絕食的同學在飢寒中迎來了第二個清晨。

天亮前,同學們有過一場激烈的表決,絕食團指揮部動議,為了不直接影響廣場上舉行歡迎戈爾巴喬夫的國事活動,及使絕食行動在廣場上繼續下去,建議大家把隊伍轉移到紀念碑東側,大部分同學都表示同意,只有少數同學執意不走,最後按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而轉移。

中午,廣場開始熱鬧,北京各高校和外地高校的學生市民,形成一片人海。

我跟隨著一位北大的教師,在紀念碑北和南側主持了兩個論壇,有幾萬人參加。當時,有一個年輕人說要推翻共產黨的領導,這位老師馬上站出來說,「我身為一個黨員,我愛這個黨。在中國喊打倒共產黨是很不現實的。共產黨有幾千萬名黨員,我想大部分是好的、善良的,但最根本問題就在我們的一些領導人,他們表現壞,極度不稱職,不得民心,這樣的領導人一定要下來,不然,我們黨的傳統、我們黨的威望,早晚被這幫敗家子敗光了!」群眾們報以熱烈呼聲。

當日廣場上沒有舉行歡迎戈爾巴喬夫儀式,儀式改在機場舉行。

三天沒吃飯了,但我現在一點餓的感覺也沒有。昨天的感覺最難受,又餓又凍,根本坐不住,站不穩,後來和同學擠在一起才好些。一位同學告訴我,有十一位同學到新華門要求向國家領導人遞交一封請願信,如果在晚上十二點前不接收的話,他們就自焚,後來經校方老師、同學相勸下,才放棄。那個同學拿出一條血布條,上面寫著「不要自焚」,他送了給我,我加了四個字「要燒朽木」。

五月十六日 星期二 晴

葡萄糖注射液、鹽水、蜂王漿、果汁、牛奶,我們就是靠這些進入絕食的第四天,到目前為止,已有六百三十一人倒下,送院,幾天的烈日高溫,晚間的冷風,大家擠在一起蓋著市民和老師從家帶來的棉大衣、棉被,人民溫暖著我們,白天廣播,一位北大舊生捐出三萬元人民幣,表示支持,還有解放軍、警官、便衣警察寫來的慰問信,一位便衣警察在來函中說,「三天以來,我一直與你們一起,同學們的愛國行動,使我深受感動,已令我忘記本身的任務」。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師,舉著「孩子們捱餓,我心痛」的紙牌,來到同學中間,學生則拉著「媽媽,我很餓但我吃不下!」的橫額繼續絕食。

歷史,你要為共和國的孩子作證。

在「絕食團」的場地內,情況越來越壞。指揮部的廣播不停播著救護車的緊急通知。十分鐘內暈倒了五位同學。我身邊的兩個同學也被抬走了,之前,醫生要我們輪班看守,每隔一個鐘頭叫醒同學一次,以防止他們在睡眠中昏死過去,幾天以來,同學們太虛弱了。

今晚我值班,其實這三天,我沒真正的睡過一會兒。

「同學醒一下,喂!同學!」我本是輕輕拍在他臉上的手,突然加重了;他仰起身來,不大高興的說「幹什麼呀!」「沒事,我以為你……睡吧,一會再叫你!」

「喂,同學!醒醒!」拍了好幾下沒反應,我們急擰他一把,「不行,叫醫生快過來,他休克了,快送醫院」,「擔架!讓開!」「救護車!」又抬走一個。

「同學醒醒,同學!醫生,醫生快過來!」,另一位同學掙扎著,他哭著被抬走了,再也沒力氣掙脫。

「你也休息一下吧!」另一位女同學勸我。「你絕食時間長,又沒好好休息,睡吧!身體要緊。」

話畢,她按下我,為我蓋上棉大衣。

五月十七日 星期三 夜雨

……在一陣劇痛中醒來,一位護士站在我身邊。媽的,我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了,「疼嗎?」我點點頭,護士摸了摸我手背上的針頭,又拔了出來,「你血管收縮得很厲害,我幫你打靜脈吧!」

我是凌晨三時許被送到廣場救護站,再轉送到北京醫院,暈倒的同學太多了,病房都住滿,我被安置在走廊。

昏睡中,我感覺到有人用熱毛巾為我擦臉、脖子和手腳。我一定很髒,我睜開模糊的雙眼,淚水忍不住流出來了,只見一位六十多歲穿著病服的老人,手拿著一條發黑的手巾,看著我說,「睡吧,孩子!」我張開乾裂、顫抖的兩唇,用連我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說了一聲「謝您!」又閉上了眼。後來才知那老人是一位身患「敗血病」的國家幹部。

再次醒來,已是中午,我還輸著葡萄糖,醫生說已給我輸了六瓶,還要觀察一天。

到北京以後,我未試過睡這麼多。醒後,覺得精神得多。「回廣場去!」我向醫生提出。她叫護士給我換了一瓶新的葡萄糖,無奈地說,「你們全是這樣,一醒來就要走。同學!你們付出的太多了,你們不能再餓下去,中國的將來要靠你們,你們不能垮。」醫生激動地說。

一個吊著鹽水的同學經過我身邊停下來,原來是「北高聯」的學生領袖吾爾開希,他對我說:「同學,聽醫生的話,保重身體,我們的生命要比他們高貴的多。」吾爾開希患了「心肌炎」,已昏過五次了,他拔去輸液針頭和氧氣管,從醫院跑回廣場兩次。現在他正接受觀察治療。他父親在旁照顧著這個不聽話的孩子。

下午輸過六瓶葡萄糖後,我和一名北大的同學,一起向醫生提出離院的要求,費了好一番唇舌,醫生才讓我們離去。

我來到吾爾開希的病房,一個剛從廣場上出來的同學向他匯報情況,廣場上已有一千七百多人送院。「我們做夠了,不能再付出了,我們已經勝利了。現在外面有過百萬來自各界的人自發地全市大遊行,支持我們,我們的愛國行動已得到了人民的肯定。我們應當改變鬥爭方式,但是如果我對同學們說停止絕食,撤出廣場,肯定遭到反對。」吾爾開希說。

我也贊成他的看法。目前這個局面,已經發展到非學生領袖所能控制了。

「你回去跟同學們說,鬥爭是長期的。要保存自己,有不舒服的,馬上找醫生或去醫院治療。」吾爾開希囑咐我。

傍晚回到廣場,同學們見到我,都很高與。

五月十八日 星期四 降雨

大清早下雨,大家準備轉移到車上,中國紅十字會為絕食團同學準備了百多輛公共巴士。這次轉移是為了清理現場的垃圾,另外是把絕食同學集中起來。爬上巴士頂,才發現整個天安門廣場,都是一片旗海,長長的遊行隊伍。在遊行隊伍中,我還看到了三輛站滿警察的卡車,敬著禮從天安門前駛過。人們報以「人民警察萬歲」的歡呼,警察喊出「學生萬歲」「人民萬歲」!

過了一會兒,一隊由警官學校教官幹部組成的遊行隊伍,來到我們絕食團外,我們走上前去,互相握著手,「同學們,我們支持你。要注意身體,別再絕食下去了,身體要緊呀!」

中午過後,車上來了一位農村老大爺,他是來找兒子的。從河北省來,可是他兒子昨天已經被抬進了醫院,老大爺流著淚說:「我不是擔心這個兒子,我來看看他!要是他死了,我也沒什麼捨不得的!我全看見了,同學們跟我說了,我明白!我心疼呀!」

中午下了一場雨,廣場上的人沒有東奔西跑找地方避雨,遊行的仍在邊走邊喊著口號,糾察隊的同學,仍然緊守崗位指揮交通,維護秩序,突然間傳來一個消息,「鄧小平下台了!」廣場上一陣歡呼!是真的嗎?我不大相信。不久,又傳來,這段消息未經證實,只是謠傳。

晚上廣場播出了李鵬與學生見面的談話錄音,李鵬吊高嗓子用教訓孩子語氣擺出他不可一世的威嚴。稍後,我和兩個同學及一名老師去醫院。那裏擠滿了人,醫生不由分說,叫我躺在病床上,量血壓聽心臟。可能是因為太累了,一躺下就昏睡了過去。

五月十九日 星期五 晴

一早從北大醫學院的病床上醒來,想下床走走,但好像被黏在床上一樣,一點勁兒都使不出來,一個醫生走過來說:「別動,需要什麼,我幫你拿,喝杯水吧!」這間病房有四張床,除了我還有三位同學,其中一位同學的母親,低語不休的說著話,同時,手捧著碗,一口一口的餵他的孩子吃。

當醫生一來到我身邊時,我問醫生有湯嗎?「我們的生命要比他們高貴得多!」我想起了吾爾開希的話。身體是本錢,不能垮。

六天以來第一口湯怎麼咽下去的,真說不出有什麼感覺,只知道食物從嘴邊流到肚子那段過程,我慢慢喝,完成了一碗,旁邊的那位同學,只喝了半碗,他吃不下,覺得反胃,而我吃了兩碗。

中午從廣場上來的消息,趙紫陽凌晨到廣場看望學生。廣場同學們的情況到底怎麼樣?我要回去。

坐上一輛紅十字會的救護車,一路上,到處都是疲累的人。這些天來整個北京城都疲累了,由於交通停頓,公路上除了自行車、電單車外,大貨車、麵包車都載滿了遊行的市民,V字勝利手勢代替了所有說話。

來到廣場,發現進入廣場的通道除了救護車用的生命線外,到處都擠滿了人。走向絕食同學的公共巴士,一陣惡臭傳來,是來自廣場兩輛臨時由巴士改裝的廁所。這裏的空氣污染已使紅眼病和一些疾病流行起來。

當我來到原來和同學們一起的巴士時,同學們都不在了,只有一個老師在裏面。他見到我,沉重的對我說 :「你怎麼還沒走,今天晚上實行軍管,可能有行動,你最好離開這裏,不然,會有麻煩。」「軍管,他媽的軍管!我腦海,一下子空了,找不到一個字來形容。再看一架架巴士上的同學,一張張沉默、憤怒的臉,他們的心情和廣場上所有的人一樣。

我在廣場中央坐下,握著一個同學的手,我們大家的手都在顫抖。他對我說:「我們不想你走,但眼前的形勢對我們不利。」「我明白!」,「日後到學校來找我們。」,「保重,大家保重!」

我和同學沉默起來,這剎那的沉默,因為今天人民醒覺的聲音,絕不會成為爭取民主、自由的絕響。

廣場無一寸地方沒人擁擁擠擠,市民默默面向著廣場,眼睛內沒有任何東西,他們把希望放在學生身上,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低著頭離開了廣場,難道我們真的這麼沉默下去嗎!

我回到了一個多星期沒回過的住所,在我準備洗澡時候,同屋的朋友衝進來說:「大兵來了……」

編者按:作者是一名曾參與北京絕食的香港市民。劉大北為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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