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北京回來,曾經激動、悲憤、囈語咀咒劊子手。
然後我們重投熟悉的環境,很多人修心養性,又或是鑽營、自謀出路。
中國發生的事情遠著。血淚會乾,一度震懾心靈的景象慢慢模糊起來,除了一些血腥的圖片,某些熟悉的名字,偶爾觸動我們漸趨麻木的神經。
國內仍不斷抓人整人,因為距離、封鎖,無從證實,我們寧取不信,以減輕胸口的沉重。
「看見沒有?」北京人答「沒有」。因為他們連睜眼看的自由都被褫奪了,他們唯有交換眼神。
我們都看見了,「不說白不說,說了白說了」,那麼多人被殘害壓制,人的尊嚴被踐踏淨盡,京城的人沒能吭一言。
我們坐下來,開會討論,盡量接觸曾赴京的記者,聚集了六十多個,從構思到組織,統籌定稿,在一個多月內,我們盡量兼容並包各方意見,做起來才驚覺事務繁瑣,沒完沒了。
記者工作無日無夜,有些甫回香港,不到兩天又兼程出差,大部分記者都是在公餘,不眠不休地趕撰文章、編審稿件。
學運牽涉的問題千絲萬縷,非三言兩語可涵蓋,專題及階段文章便是針對此,以小組討論,分頭整理的形式撰寫,然人多意見紛陳,需力求文思風格統一,紕漏難免,這是我們不能不承認的事實。而每一篇文章基本上只代表該文作者的觀點。起初是自發的,純粹的,為了紀錄我們見證這個大目標,然後無可避免滲入個人意氣、不同觀點的爭持──討論、通過、推翻;又討論、通過。在集體意識的大前提下,個人被湮沒,我們捺著性子,不斷互相詰疑,不斷修正,求同存異。
過程是繁瑣耗時,事倍功半,但我們都願意這樣,為了那些「不知所以然」逝去的無名者、無聲無息自人間蒸發的人。
靜坐、遊行、狂呼吶喊都停頓了,激情沉澱後,要面對赤裸裸的現實。
要追憶,重新鋪排反省那段沉痛的經歷,是很神傷的事,尤其記者都疲於日常工作。
作者大多欲藉文章向京城萬民致意,人同此心,未能盡錄個別作者的心意。來稿浩瀚,本書力求意簡言賅,部分文章不得不割愛刪節。感謝香港記者協會出版是書,書出來了,鬆一口氣,一些事情還得記協接棒。
歷史翻起波瀾,集體意識統領著個體前進,在萬籟死寂時,我們可復記起那段歷史的重荷?
但願我們的具名文章都不是答案,而是悲壯樂曲的過門,人們仍會譜誦下去,為國內不得不沉寂下來的人。
一九八九年七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