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月五日北京飯店露台門窗被封。
陳木南攝
六月五日,下午二時,我跟另外三名記者走出北京飯店,向天安門廣場另一方向走,即東長安街。那時廣場附近仍有軍隊駐守,並不時向靠近的群眾放槍,記者估計難於靠近。
從北京飯店往左直去,首先經過王府井大街,這條熙攘大街在戒嚴後,商店已不營業,這段路顯得更寬闊,路上橫著一個木牌,上書大字「血債要用血來還」。
經過人行隧道,這就是六月四日凌晨,我曾目睹裝甲車向隧道內躲避的人群掃射;旁邊的路牌,在黑夜中被大炮擊中,整個都燒焦了。
我們走得很快,邊走邊四處顧盼,留意有沒有軍車經過,或公安模樣的人物在附近。
行人路被裝甲車、坦克車壓得凹陷不平;路邊被削去大半石屎。橫著路中心作為路障的石墩和交通標誌,被裝甲軍車輾作粉末,馬路可見清晰的裂痕。柏油路承受不了數噸重的坦克車、裝甲運兵車的負荷,路面留下條條傷痕。
沿途仍可看見燒焦的公共車橫在路中,它們是被憤怒的人群燒的。路旁一些樹木給連根拔起。
也有些賣汽水、香煙、茶葉蛋的小商號打開一扇門營業,也有人和鄰家低聲議論局勢。
沿途可見牆壁的子彈洞洞,積瘀的血痕,血斑深藏在樹身、路旁、沒有被早一天的大雨清刷盡。
我們問一些背著包包的外省人,他們剛下火車,不知北京發生巨變,有些並在燒焦公共汽車的廢鐵旁拍照留念。
在東單附近,突然有人群衝過來,邊走邊喊「軍車」。我們也隨人群跑,蹲在路邊看動靜,軍車似乎從東邊開過來,我們再跑,入了死胡同,跑出來,欲衝入一個小劇場暫避,裏面的人立即來關門,說:「你不是我們單位的。」我的一條腿伸了進去,被木門夾著,好不容易才拔出來,同行的拉我走,躲在樹後。軍車繞過三輛燒焦的公共汽車,筆直向長安西街駛去,群眾才從隱蔽處出來。
之後,我們提高警惕,邊走邊留意附近有沒有可躲避的地方。攝影記者拿出相機,也不對焦,估計距離按下快門,馬上就離開。
到了國際大廈附近的二環路,這裏靠近大北窰,是其中一個軍隊囤駐地。二環路立交橋上約有十部軍車停駐,都被燒了。市民說是中午時分起火的,一說是軍人燒的,一說是給市民燒的。橋下駐紮大批軍人,部分站崗,數個蹲在水道旁,以污水洗手。
陽光很猛烈,二環路、日壇路(通向使館區)附近一帶很平靜,市民騎車穿過烽煙四起的軍車附近。濃濃的黑煙籠罩了大半個天空。
我們折回協和醫院,這醫院在王府井附近,比較靠近天安門廣場,是屠城後最早住滿死傷者的醫院之一。
醫護人員把守著前門,鐵閘牢牢的關著,探病需先講出名字,在傷病者名單對號,才可入內。我們拐到醫院後邊的停屍間,和醫護人員閒聊,他們最初講得很平淡,避談細節。其中一個市民踏著大板三輪車過來領屍,屍體用藍碎花布床單裹著,上覆紙皮,捲伏在大板車上,我們追上前去,欲到那人的家,那人擺擺手,只問「東四」在哪裏,一臉木訥迷惘。想必又是一名好心的市民,為死者家屬到來領屍。
停屍間門前,傳來陣陣防腐劑味道,另一名年青的工作人員靜靜地告訴我們,他們已接到傳達文件,軍隊日內軍管醫院,料必是要趕盡殺絕。
他低聲地說:醫院盡快醫治傷者,然後將他們送到別的地方。也沒所謂手術室了,太多傷者,連走廊都躺滿,醫生口罩也沒帶,就在走廊幹起來。
「手術室內,一邊堆滿傷者,醫生把傷勢太重的放在另一端,那些也就無法救活了。」
「醫生眼睛通紅,邊搶救邊喃喃自語,說:瘋了,瘋了。情況比絕食期還要厲害,軍隊連達姆子彈也用上了,炸得老百姓面目模糊,肢體不全,不成人形。」
他說:部分屍體送來時是血肉模糊,被裝甲車輾過。一名男記者聽時忍不住哽咽下淚。
他說:從天安門廣場送來的死傷者絕少,場內的人肯定給「處理」了。六月四日大屠殺後,即時送來的傷者不多,今天(六月五日)才陸陸續續送來。市民太好了,都把傷者抱回家,不敢交出來,但重傷者也就救不過來。有些連屍體也放在家中,過了一天翻出學生證,才敢送回學校。
回到北京飯店,已是傍晚時分,第一批撤離北京的香港記者,在首都機場,以無線電話來電,力勸記者離去。他們威脅說:港龍專機下午七時左右起飛,一定要等到全體記者到機場才起飛。
電話不斷響起,最後一班留京記者的心死寂,每個記者對局勢有不同的判斷,對工作也有不同的理解和承擔,最後答應作好遷離北京飯店的準備,首批記者才安心地登機。
屠城之後,曾傳出軍隊將進駐北京飯店,因這是較理想的軍事哨站,戰略制高點。北京飯店是長安街上較高的建築物,臨街大樓既可俯瞰東西長安大街,也可遠眺天安門廣場。
七時,我們下樓到東大廳晚飯,服務員端上套餐,戒嚴後期北京物資短缺,餐廳已不供應菜單上的菜。
服務員換上便服,他們都佇立在長窗旁,窺看街外情況。街外不時傳來卜卜槍聲,他們說部長叫他們八時下班,明天可能不用上班。
大堂兩旁的咖啡座已清理好,原先擺放得錯落有緻的座椅、茶几都疊起,堆在兩旁,騰出大量空間。整個北京飯店空偌偌的,燈火大都關了,住客都疏散了,只餘我們數名記者,儼如淪陷國度。
回到房間不久,服務員進來,奉命封閉通出陽台的窗戶,封條上書「八九年六月五日封」,也沒蓋章。
服務員說此舉不是奉公安局的命,純粹是北京飯店擔心住客安全,戒嚴期間,為防住客出陽台受傷。
事實上,六月五日下午一時許,軍車開進長安街時,曾向北京飯店樓上放槍,我們隔壁房間的玻璃鏗鏘碎落,猶如我們的心。戒嚴後期,這個臨向長安大街,位處較高的房間已受到公安人員注視。日前曾經有一個不明身份的人進來,勒令記者遵守戒嚴令規定,不得出去陽台,後記者據理反駁,謂戒嚴令沒該規定,並要求該人出示身份證明文件,才不了了之。
六月六日凌晨之後,電話不斷地響。第一批香港記者回港,受到英雄式歡迎,部分在電視台即時現身說法,描繪北京險境。留京記者所屬報社、親友收聽消息之餘,聲淚俱下急電記者回港。首名港人被扣,他是李卓人,代表香港支援組織,攜巨款到北京支持學運。
凌晨一時許,長安街異常寂靜,北京飯店對開一段路突然燈滅,數輛軍車、裝甲車、吉普車開至,停在飯店門前,軍人大喊:「出來、出來!站住、站住!」
有人被抓,隨著是槍聲卜卜,被「正法」的人應聲倒地。吉普車及軍車追到王府井對開的台基廠大街,然後是𠾐然巨響,途人慘叫。
我們掀開封條,爬出窗外,全伏在陽台地面,在欄杆縫往下窺,漆黑中仍可看到子彈的火光,人影惶惶。我們都屏息,軍隊極可能開進飯店來。
凌晨三時,我們以字條傳遞訊息,筆錄如何安排撤離。路經大堂的記者,在漆黑中被公安人員以強力電筒照射斥喝查問。
徹夜收拾,把名片、文件毀滅,房間充斥燒焦文件、稿件的焦味,煙火薰得眼睛迷糊,終於也要離去,這夢囈的北京城。
寫於八九年六月二十七日
解放軍鏡頭下的天安門廣場,及所謂的「反革命暴亂」。這組圖片自北京街頭佈告板上翻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