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到北京後,聽到不少人在議論陳明遠。他們說陳明遠是北京知識界公開站出來支持學生的第一人。
胡耀邦追悼會那天,北京十餘萬學生聚集在人民大會堂外,欲見胡耀邦遺體最後一面,但追悼會結束後,靈車竟然絕塵而去,學生悲憤萬分,於是有北大學生郭海峰等三人舉著請願書,走上大會堂台階,要求見總理李鵬。
李鵬不出來,三名學生把請願書舉在頭上跪了下去,足足跪了三十多分鐘,沒有一個政府官員走出來接請願書,也沒有一個政府官員上前勸解。
廣場上十多萬學生遠望此景,莫不心碎,莫不悲憤,許多絕不掉淚的男同學也忍不住悲憤大哭,有個學生用手提擴音器往自己頭上狠狠砸下,頓時血流滿面。
這時被邀請到大會堂參加追悼會的陳明遠見狀非常感動,立刻趨前抱著下跪的同學,相擁大哭。陳明遠把他們扶起來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要下跪。」
學生回答他說:「我們不是向任何個人下跪,我們是向國徽下跪,是向周恩來在天之靈下跪。如果周恩來和胡耀邦活著,一定會出來見我們學
生。」
陳明遠覺得自己再不能沉默,他激動地向三名學生說:「我作為一個老師,認為你們的行為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因此支持你們的正當要
求。」
次日陳明遠前往北京各校園,發表支持學生的公開演講。
陳明遠,四十八歲,是北京語言學院教師,數理語言學家兼著名詩人,文化大革命時,他才是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但因他寫的舊體詩氣魄宏大,曾像毛澤東詩詞一樣廣為流傳,甚至有人把他支持學生的行動與聞一多相比,稱他為八十年代的聞一多。他在北大校園一次演講時也曾說:「我不害怕,我尊敬的聞一多先生在四十七歲時就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五月十六日我在北大三角地帶見到「當今的聞一多」。這天是包遵信、鄭義、李陀等知識分子舉行「五一六聲明」的新聞發佈會。
擠過學生圍成的厚厚人牆,第一眼看見的是站在會場中心,神情悲憤的一位中年男子,及他雪白襯衣上兩行鮮艷醒目的大字「陳明遠誓言,與學生共生死」。
記者會舉行了一個多小時,陳明遠一直是兩手握拳,神情悲憤,雙目凝視前方,一直這樣站著。
到他發言時,他雙手捧著話筒,聲調高昂,略有點顫抖,顯然心中很激動。他說,學生開始絕食靜坐後,他曾到天安門廣場與學生一起渡過漫漫長夜,與學生和民眾坐在一起。他感到「中國人民有了中國人的尊嚴」,而尊嚴就是平等,就是自由,就是能夠講真話。
陳明遠的講話有詩的激情,鏗鏘動聽,運用許多排比句,一句比一句有力,最後把情緒推到最高潮,聽得人熱血沸騰,加上他是學生熱愛的老師,演講結束,學生報以雷鳴般掌聲。
第二次見到他時,在天安門廣場,正是二十日清晨,剛廣播了李鵬和楊尚昆講話,學生運動被當局定性為「動亂」,廣場充滿悲壯的氣氛。絕食團指揮部在指揮車之前舉行記者會,宣布廣場二十萬學生集體絕食。
突然,車上傳來我們熟悉的聲音:「我是陳明遠,北京語言學院教師,我陳明遠決定加入學生的絕食行動,這是為了捍衛同學們的民主權利和憲法的尊嚴。」他拖長了的悲聲在夜空中迴盪著。
但當晚十一時,陳明遠高血壓和腦血栓病發,進了醫院。他托學生打電話給我,我次日到醫院,他身體很虛弱,躺在床上向我口授了《陳明遠繼續絕食聲明》。
他說他反對踐踏憲法的戒嚴令,「如果不取消此令,我陳明遠死不瞑目。」講到激動處,甚至哽咽落淚。但充滿激情的陳明遠的政治觀念卻非常溫和。他說,學生運動之所以能維持一個多月,主要是以溫和理性的方式去爭取民主。有些學生曾一度要自焚,陳明遠和幾個老師力勸才使學生打消這種激烈的念頭。他甚至批評一些人過於激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明遠處處以憲法為據,就是在病床上憲法也未離過身。
陳明遠不像一些冷峻的學者,對現實保持著清醒的悲觀。他是詩人,沉浸在學生運動壯麗崇高的境界中,因此對前途很樂觀。他說五月底戒嚴令宣布後北京社會秩序良好,相信戒嚴令不會長久維持下去,他還說,學生在天安門廣場最安全。
但後來局勢的逆轉與這位善良人的善良願望完全相反。
他是個純粹的詩人,不是政治人物,只因為道義、良心和詩人的激情才捲入這場偉大的民主運動中。在廣場的日日夜夜中,他寫了很多詩。我臨離開北京時到醫院向他辭行,他正在修改那些詩章,我提議為他帶到香港發表,他說還要修改。他說,他的詩都要經過反覆推敲,但這次有些猶豫,說:「最好還是讓這些詩保持我寫時的原貌吧!因為這是廣場的產物。」